豌豆花开

原创作者丨高宗魁

那爽口的嫩豆荚

及煮熟后散发着

清香的老豆荚，

一直非常清晰地

留在我儿时的记忆里，

以至于成年后还经常想起。

豌豆花 开

一

我的故乡在关中平原西部，一个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傲然地独立在山与平原的结合处。村庄脚下是奔腾不息滚滚东流的渭河，村子西边有一条深沟，从山脚和土原里渗出的涓涓细流，在沟底汇成了一渠潺潺流水，常年不息。这道沟俨然一道天然的分水岭，把山与平原截然分开。虽然沟的西边就是大大小小的山包，但我们村庄的东边和北边却是广袤、宽阔的一马平川。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为庄稼人的繁衍生息提供了最理想的优越条件。听老辈人讲，多少年来，不管老天是否风调雨顺，我们这个小村庄一直都是五谷丰登、旱涝保收。因此，村里充满着祥和宁静的气氛。小时侯的我，就是在这个温磬、舒适、自由、欢乐的环境里度过的。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除了小麦、玉米和油菜以外，豌豆是我印象最深的植物了。那个时候，村子里地广人稀，每年队上都要划出一大块地种豌豆，作为大牲畜来年农忙时的饲料。所以，每到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一群没人管的小不点，就会无拘无束地跑到豌豆地里，一边逮蝴蝶，一边掐豌豆尖吃。我那时只知道豌豆尖能生吃，也能当作青菜下饭吃，并没有其它的感觉。最喜欢的是那嫩嫩的青豆荚，吃起来甜甜的，脆脆的，确实好吃。但往往到了这个时候，队上就开始派人昼夜看护，以防有人偷摘嫩豆荚。我当时非常幸运，因为本家的一个堂叔，每年都会摊上看护豌豆的差使，而他又非常喜欢我。因此，他经常会在“执行”任务时“监守自盗”，让我不用费事就能吃到嫩豆荚。

二

没有料到的是，在我后来刚刚走上人生旅途的时候，就经历了一段艰苦沉重、饥饿难当的日子。而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陕南的豌豆尖和豌豆竟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记忆。

说起来，这是一段令人心酸难忘，同时又令人自豪、兴奋、回肠荡气的激情岁月，距今已有三十多年了。

1970年8月，我们两万五千多名69、70届初中毕业生，按照铁道兵部队建制，组成“三线学兵连”，配合铁道兵，参加横贯我省的襄渝铁路建设工程。这段铁路位于我省的陕南地区，当时的陕南非常贫穷落后，尤其是交通状况极端困难，许多地区甚至没有公路，几百万筑路大军的生活给养和工程机械设备，全靠汉江的水运。而为了保证工程的建设速度，生活物资经常“断顿”，出现供不应求的严峻状况。所以，刚到三线时，我们碰到的第一个拦路虎就是饿肚子。

我们连于1971年3月到达驻地旬阳县沙沟公社。刚到时，由于伙食没有底子，加之副食品奇缺，别说肉，连新鲜蔬菜也没有，只有我们从来没吃过的“压缩蔬菜”和粉条、海带。部队支援的几块腊肉，也是杯水车薪，没几顿就被“消灭”光了。而刚到驻地的首要任务，就是要自己动手“安营扎寨”，先把住房建好。因此，每天一睁眼，就是搬石头、挖地基、扛木头、盖房子，这其中最难、最苦的要算“扛木头”了。因为当时没有路，很难使用任何交通工具，所以烧火做饭用的柴火及盖房用的木料，都得用我们的双肩，从遥远的深山里“运”出。我们一群刚出家的毛孩子，谁也没有干过这样的重活，每扛一次柴，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加之肚子吃不饱，所以，没过几天个个都是无精打采，叫苦连天，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样子，随时都寻思着找东西“解决”肚子问题。

三

在我的记忆中，豌豆是一种没有“名分”和“身价”的极普通、极不引人注意的草本植物。虽然它的嫩尖、青豆荚及成熟后的果实，也能够作为人的食品，但在农村，好象一直是把它作为牲畜的饲料而已，就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也没有把它算做食品的行列。用豌豆尖充饥，是我们在一次扛柴返回途中碰到的事。当时进山扛一次柴，到底能走多少路，谁也说不清，反正基本都是天亮出发，下午太阳落山才能归来，真正的“早出晚归”。最难熬的当数返回的时候，肩上负重，肚子却空空如也。早晨出发时带的两个半生不熟的馒头，路上为了省事，早就“存”进了肚里，此时已是人困马乏，有气无力，只能三步一挪、五步一歇地慢慢往回赶。

途中休息时，大家喝足了小溪的水后，坐在路边聊天侃大山，什么红烧肉、羊肉泡、肉夹馍……只要是能想到的，此时都能尽情地“一饱口福”，反正“画饼充饥”呗！这是我们当时“对付”肚子问题的“最佳”方式了。我爬在溪边喝了几口水后，抬起头时，猛然看见对面向阳的山坡上，生长着一片茂密的绿色植物，其间好象还有着星星点点的各色小花，“会不会是豌豆地？”我突然想起，小时侯在农村掐豌豆尖，也就是这个季节。于是，我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找了一处较窄的地方，一个箭步越过小溪，忍着饥饿，慢慢地向那片绿色植物走去。

等我东倒西歪、气喘吁吁地走到跟前一看，眼前的情景真使人喜出望外，我激动地一下子扑倒在那片绿茸茸、软绵绵的绿色“地毯”上了…….这真是一片豌豆地，豆苗已经起身，长势喜人，足有近一尺左右了，那茎杆肥壮嫩绿，中通外直，有一种晶莹透亮的感觉，椭圆的叶子嫩绿新鲜，尖上长着一丝细细的小蔓，枝叶间挂着一个个含苞欲放的小花蕾，有的已经绽开出了白的、粉的和紫色的小花，遗憾的是没有小豆荚……我已经想象不出当时的激动和喜悦了，只记得手忙脚乱地掐了一支嫩嫩的豌豆尖，放进嘴里轻轻一嚼，一股清新、鲜嫩的液汁随之沁到了心间，嘴里只留下淡淡的一丝青草的气息。接着，我又掐了几支，来不及细嚼就咽到了饥肠辘辘的肚里，那鲜嫩，那清新，还有那略带草味的清香，对于饥饿中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道无与伦比的美味菜肴。于是，我大把地攫着吃了起来。猛然间想起了我的那群战友们，赶忙转身把他们招呼了过来。于是，我们这一群又累又饿的小伙子们，竟然象一只只饥不择食的野兔一样，兴高采烈地吃起了那鲜嫩的豌豆尖；于是，那象青草一样的豌豆尖就成了我们临时充饥的美味佳品。临走时还攫了几把，一路上就靠这嫩嫩的豌豆尖，轻松愉快地回到了连队。

好在当时陕南人烟稀少，无人看管；也好在豌豆这种植物当时并不值钱；还好在当时没有化肥、农药，这大山里的豌豆苗没有任何污染，真可谓冰清玉洁，一尘不染。用现在的话来说，那是绝对上等的天然绿色保健食品。而我们竟然是在肚里无食、饥肠辘辘的艰难时刻，不经意间“享受”到了这种美味。

现在回想起来，假如没有当时那种饥饿、沉重、艰难、困苦的环境，我们也就不会有这样的深刻体验了。

四

转眼到了四、五月间，豌豆苗在火热的阳光下迅速地生长、成熟，茎杆和叶也在迅速地变老、变硬，上面结出了一串串鲜嫩的嫩豆荚。不巧的是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排被抽调去担负隧道掘进任务，所以也就失去了吃嫩豆荚的机会了……等又一次去山里的时候，豌豆已经完全成熟了，剥一颗放进嘴里，是满嘴的生豆味。没有吃上嫩豆荚，使人感到了些许遗憾……而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还是由于食品供应问题，我们竟然连续数天，顿顿都吃的煮豌豆。开始时，大家以为是在增加花样，改善伙食，吃着感觉挺好。但时间一长就不行了，许多人一闻到煮豌豆的那股特殊气味，就犹如吃药一样的难受，实在无法下咽，有的同学宁可饿着肚子，也不吃煮豌豆了。我却有点“幸灾乐祸”，因为煮豌豆特别对我的口味，而且从来没有随心所欲地吃过，现在每顿却能够大碗大碗地想吃多少吃多少，非常令人开心，真所谓“因祸得福”——这大概也是我对那段岁月永难忘怀的根源之所在吧。

自从铁路修通，我们退场离开三线后，就再也难得有那种返朴归真、享受自然的机会了。如今生活好起来了的人们，在吃腻了白米细面、鸡鸭鱼肉这些美味佳肴以后，又把目光投向被冷落了很久的五谷杂粮和粗茶淡饭，豌豆也因此而一夜之间身价巨变，从过去一钱不值的小东西，变成了很有点档次的绿色食品，堂而皇之地走上了酒席和餐桌……每当我坐在富丽堂皇、宽敞明亮的饭店酒楼里，细细地品尝着厨师们精心制作的豌豆糊、豌豆糕等各种精美食品的时候，心中总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三十多年前的那段艰苦而美好的时光。当然，如今这些以豌豆为原料的食品，不但制作得精美细致，还添加了各种各样应有尽有的佐料和调味品，确实无可挑剔地能够称作美味佳肴，口感极好。然而，在我的心灵深处，仍然还是忘不了当年那原始、淳朴、浪漫、自然的原汁原味，依然还保留着当年那盐水煮豌豆的醇香和来自蓝天下大山间那充满着山野气息的嫩绿的豌豆尖……我明白，这是人在饥不择食的艰难时刻所亲身经历的难以忘却的感受，而这种感受将永远地印在我的心底。

五

迎春的声声爆竹，驱走了严寒的冬季，真是“一夜春风，遍地新绿”。转眼间，就到了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每年的这个时节，我总要走上崖畔，尽情地沉醉在关中平原那满眼的绿色海洋中，自由舒畅地享受着春天那清新醉人的气息，任思绪自由、潇洒地飘逸……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脚下是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田，但是渐渐地，眼前的绿色会慢慢地幻化成大片嫩绿的豌豆苗，而我夜也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又置身于陕南山坡上，大把地攫着那晶莹透亮、水灵鲜嫩的豌豆尖。

——此刻，在陕南的山坡上、沟坎边那一片片碧绿的豌豆地里，小小的豌豆花正迎着春日的朝阳竞相盛开。放眼望去，好似点缀在绿色天幕上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璀璨群星，把昔日贫穷、荒凉的穷山恶水装扮得五彩宾纷、斑斓夺目。看吧，一个生机勃勃、前程似锦的新陕南，正崛起在那绿满山、花满山的壮美春色中。

责编：严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