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白鹿
一
这是一个她给我讲的故事。
此时她双手抱膝，头依着身旁的红漆斑驳的木柱，烛火一跳一跳，映着她秀美的脸庞。她慢慢地讲，我静静地听。她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又顺又滑，穿着长及脚踝的宽大的白袍子，肥肥荡荡地裹着瘦小的身体。
她说，她睡觉时爱做梦。偶尔会梦见自己行走在积雪覆盖的街道，四周寂静无人；或者来到辽阔的草原，空中隐隐还传来风铃声；有时身处异国的朝拜地，周围挤满身穿暗红色袈裟的僧侣；她还多次梦见自己在破旧的堆满杂物的旧楼里转来转去……
有的梦境很绝望，比如曾梦到自己漂在舢板上，四周都是冰冷的海水。天很黑，也没有星星，觉得被遗弃了。只有舢板随着海面摇晃，不知道会漂泊到哪里。每当她以为就快要靠岸时，总会有几个大浪拍过来，她就离岸边越来越远……
这些梦，女人醒来时有的还记得一些，有的则完全忘记了。
“有没有让你觉得特别难忘的梦呢？”我问她。
“有的。我一直记得曾经很多次梦到过的那只白鹿。”她的声音忽地提亮了一些，用手捋了捋发丝，继续说：“虽然白鹿的模样形容不出来了，但是梦里的感觉，我怎么都忘不了：那梦就像雾一样深。在白鹿的周围弥散着无奈、深情、凝重、伤心的哀愁，像一团湿热的气体，浓浓地笼罩着四周。它还慢慢地附下身，把鼻尖凑过来，就那样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怜爱、疼惜、赏欣、嗟叹……那是我此生之前和之后都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的眼神。”
她说，即便是在梦里，她的心也狠狠地疼了一下。她觉得，这只白鹿一定想要告诉她什么事，关于它自己的故事，或者是与她有关的故事，但是白鹿却一言不发，沉默如夜色般凝重……
二
她以森林为生，就住在森林边儿上。梦见白鹿之后，每次走进森林时，总会下意识地寻找梦里的白鹿。有时，她觉得白鹿已经离她很近了，可是转过身去，却只看到哗哗流淌的溪水和满山的红叶。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鹿鸣，不疾不徐，温情、暖意又带着沧桑的鹿鸣，可是再仔细听过去，却只听到风吹树叶那空洞的沙沙声。有时，她也会在森林里遇见几只成群结队的白鹿，它们快活地从身旁跃过，“唉，这不是我梦里的白鹿。”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去，转眼就是七八年了，她都没有遇见过梦中曾出现过的的白鹿，于是下意识地放弃了寻找。“只不过跟我所有的梦一样，并不是什么暗示，只是个梦而已。就像针尖不小心刺破手指，会有鲜红的血珠涌出来，那种疼只是被扎了一下的疼罢了。但是，我多么难忘那眼神啊，如久别重逢般唏嘘着关切又充满着难以名状的忧伤……”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有一年的秋天，似乎还刚刚下过雨，天色清晰阴冷，月光漫漫地浮了上来，她忽然想去森林的湖边走一走。湖是她极爱的湖，纯净、透明，像一块巨大的宝石镶嵌在树林之间，淡灰色的水鸟安静地滑翔过湖面，细细的小爪子偶尔落在水面上点起微漾的涟漪。她经常会自己来湖边，静静地坐一会儿。
那天，她和平时一样来到湖边，这次，她看到了一只鹿……鹿，白鹿，女人仿佛起起了什么，在月光下冰冷的湖边，鹿的周围弥漫着淡淡的月光……
她不由得走上前去……它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吗？她辨认着、搜寻着记忆。这时，那只鹿慢慢地回过头来，它望着女人，她的心猛地疼了一下。瞬间，认出了！那只白鹿！梦里的白鹿！她一眼就认出了它！
她告诉我，这辈子，见过太多的眼神，严厉的、慈爱的、热烈的、探寻的、暧昧的、冷漠的、空洞的、愤懑的、也有伤痛的、柔情的、无知的……但是，只有白鹿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是哀愁、期待、无助、迷茫、怜惜、关切等等错综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的眼神——令人唏嘘的、世上独一无二的眼神。
她忽然意识到，她应该一直相信自己的梦境，就像相信信仰一样。尽管这只鹿已经面目全非，是的。梦里的鹿比眼前这只要年轻，毛色更白，周身的光晕更浓重些，但是那种心疼的感觉，那漂泊、颓废、温暖、坚定的气息是多么的熟悉，这不正是梦里那只失去了神灵护佑的白鹿吗！
……
夜色如深蓝色丝绒般柔软、沉寂，森林里静悄悄的，月亮又大又圆，那一刻，只有她和白鹿遥遥相望，白鹿安静地舔着自己快要愈合的伤口，一边用梦里的眼神默默地看着她。
“原来我的梦竟然是真实的，”她想。“也许没有人能够相信，但我知道多么真实。”可是此刻，她没有丝毫狂喜，却觉得呼吸困难，并且特别想哭，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可为什么想哭呢？她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啊。
“你真的确信它就是你曾经梦到过的那只白鹿吗？”我有些不太相信。
“只有你自己也梦到，你才会相信。况且，那么多的梦，我只奇怪这一个。尽管不知道它会以何种方式、何种面目出现，但是我知道，只要梦里的白鹿出现，我一定能认得出。”她说。当时面前那只白鹿，颜色已经不是如梦里那般雪白，绒毛也不再似梦中细腻光洁，周围的光晕也黯淡了许多，身上还带着似乎永远不可能愈合的伤口，但是她依旧无比确信，就是曾经出现在她梦里的白鹿。她通过那熟悉的气息认出了它，那无边无际的哀愁和熟悉的气息，它让女人又疼痛又踏实。就像……枕着秋天的落叶入睡一样。
“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别人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相信。”她说。“也许你觉得一切杳如云烟，或者不过是一个女人神经质的自说自话，可是，当我认出白鹿的时候，你无法理解这多么令人欣慰。”
三
我觉得我也开始有点儿信了，于是央求她继续讲下去。
她说，她就那样默默地看着白鹿在温柔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她们彼此相望着、相望着，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了，又仿佛瞬间就转过去几个世纪。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全部都在屏息中聚集在一起。她不由自主地、想悄悄走近白鹿，就像要踩进她云朵般的梦境一样，白鹿也默默抬眼向她望去，眼神依旧如梦里般无辜、忧伤、凝重，那似乎想起了一切，又似乎一无所知的眼神，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这种久别重逢的复杂心思，使她觉得心脏就要承受不住的疼痛和窒息，她加快了脚步，想要去拥抱白鹿、像摇树枝一样把它从迷茫中摇醒，还想用颤抖的双手抚摸它身上的每一处伤疤……可是，白鹿却迟疑着、张望着、游移着，慢慢地向后退去，忽然，它仿佛受到了惊吓，跳跃着绕到了湖的另一边。
“不要跑开，不要走！停下来好吗？都是我不好，我没有认真去找你，更没有好好照顾你，我该怎么办？让我为你唱支歌好不好？”她对白鹿柔声又绝望地倾诉着，却不敢再追过去，她担心自己真的吓跑了白鹿。
白鹿跑了一段后，复又停下来，转过身，依旧默默地、安静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你不肯到我身边来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喃喃地问着白鹿，但声音低得更似是自语。
白鹿没有回答，它仍旧默默地看着她，眼神迷茫、忧伤、关切、疼惜。
她猜不透白鹿的心思。不过她知道，只要自己也安静地守候着，白鹿就不会急着跑开。夜深了，月光映着静静的湖水，水波轻轻荡漾着碎银的月影，蓝色丝绒般的天幕下，她在湖的这一边，白鹿在湖的那一边……
四
她偎着湖边的芦苇，带着满腹的愁闷和疲倦渐渐睡着了：梦里，天上飘着鹅毛般的雪花，静静地，大片地落着，那只白鹿在大雪中，迈着轻轻的脚步，窸窸窣窣地来到她的身边，附下身，用鼻尖触着她的额头，它的鼻尖潮湿微凉，白鹿身上的伤不见了，周身弥散着淡淡的光晕。它的眼神里，仍似乎写满了几世纪的欲诉不能的故事。白鹿慢慢地跪下来，蜷缩在女人身边，天上的雪花儿还在静静地飘着，覆盖着湖面，挂满树枝，就像童话世界一样，又美又暖。可是忽然，湖面就裂开了，天空阴沉，刮起了黑色的旋风，吹起她的裙摆，她紧紧抱着她的白鹿，可风却将她们越吹越远，一直到彼此都消失在风雪中……
恐怖、阴冷、孤寂……她的胸口仿佛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夜依旧那样静，月亮低垂在湖面，树枝、湖水，都淡淡地镀着一层白月光，夜风有些凉，她感觉到周围笼罩着一片深情的、淡然的哀愁。
原来只是一场梦。可是，“白鹿！我的白鹿！”她几乎慌张地要喊出来，她急忙望去湖对面——谢天谢地，白鹿还在。白鹿还在湖的另一面，它也正在看着她，眼神依旧忧伤、迷茫、关切、哀愁。
她多想走过去啊，但是必须管住自己。因为只要自己走得稍微近一点，受惊的白鹿一定就会跑开。
她觉得有些口干，很多天以来，她不想吃什么东西，也几乎没有喝过水，她准备起身去找点水喝。
可忽然，她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一层干草，而就在自己的周围的沙滩上，分明散落着几行鹿的蹄印……
原来刚才不只是一个梦而已！白鹿真的来过！而且，还为她衔来了一层干草！湖边的夜风冷冷地吹着，可她却觉得心里满是暖意。她决定再也不走了，就这样，一直留在湖边遥遥守候着她的白鹿。
从此，她每天都守在湖边，但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梦中的白鹿。她知道，白鹿会偶尔离开湖边去寻找食物。但之后，白鹿又会回来。她睡着的时候，白鹿会默默把食物送到女人的身边。她们就这样相护守望着。她醒来如果看到白鹿，心里就踏实、欢喜。看不到，就会莫名地失落、迷茫。但是无论白鹿是否在她视线可及之处，她仍能抚摸和感受到白鹿那种与众生的天然的疏离。那淡淡的气息，忧郁又骄傲。这感觉有时如冰冻的湖面，有时又仿佛湖面拂过的春风。在那些相守的时光里，所有的岁月都慢慢流逝了，虽然，女人深知，她和白鹿都已经不再完整，都无法再回到梦里去，也只能这么无奈地相望着、相望着。这残缺的遗憾，如挂在天上的月亮，又像野火烧过后的森林。
五
听她述说的时候，窗外的月光也正亮着，亮过了屋内的烛光。我忽然很想兑一碗月光的酒，端来与她一起喝。
“白鹿是我生命的核，它会让你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否则，跟死去没有分别。如果因为畏惧孤独而逃避灵魂共鸣发出的颤音，那真是比孤独更孤独和可怕的事。”她说。
……梦连着梦，哀愁连着哀愁。
我沉默了。感觉到自己也仿佛被时光阻隔，被冷冻在冰块里，被真空塑封。听不到马蹄声，也看不到春天。
“后来呢？”我忽然开始害怕再问后来。
“后来，后来我生病了，开始不停地咳嗽，身体越来越虚弱，还发起了烧，周身滚烫，我快要支撑不下去，湖边的风越吹越冷，无法取火，没有舒适和安逸，只有白鹿的温暖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安慰。所以，我不想离开湖边去小镇看医生。
可是某天早上，我醒来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就倒在小镇诊所门前的台阶上。一定是在睡着的时候，白鹿默默驮着她来到了这里。我努力搜寻着白鹿的影踪，发现它就站在远处，仍旧默默地看着我，那么多的不舍，我瞬间读懂了眼神的全部含义，我们彼此怔怔地相望了许久、许久……我用纤细的手指，隔着空气抚摸着白鹿……它的眼神依旧忧伤绝望。我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只有口形一张一合地说着，不——要——走。可是，白鹿却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慢慢转过身去，缓缓地消失在清晨的雾色中。我挣扎着爬起来，想要追随过去，但是踉跄地没走几步，就又倒在地上……
几个月后，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我再一次来到了湖边，湖边寂静、安祥，月光温柔地洒在湖面，没有风，树枝纵横打着谜语……湖边还跟往日一样，只是跟预想的一样，梦里的白鹿，永远地消失了……”
“要知道，有些疼痛是没有边际的，你无法给予、更无法逃避，只能恒久忍耐，等待。就像你一个人在旷野上吹着风，淋着雨，晒着毒热的太阳，忍受冰雪的严寒。只有等这一切都度过，心才能平平静静地合上，到那个时候，我，和我的白鹿，都已经脱离了具象的束缚，也就不会再有梦的纠缠了。”
她讲完了故事，我目送她一个人离去。月光下，她一边走，一边用披风裹紧弱小的身躯，我看到，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状，仿佛在竭力克制着什么，她的背影在夜风中隐隐地抽搐颤抖着……
我开始后悔做一个写故事的人。这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可以做，比如吃茶、观雪、赏花、画竹。可我却偏偏要做一个写故事的人。人间的痛苦这样深。挨不过去的人死掉了，好不容易挨过去的，又有一半麻木着跟死了一样。余下的一半，其中的一半自以为涅槃了，只等下次痛苦来袭。另一半选择被痛苦浸润，在黑色森林里窒息。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缺口，对她来说，那缺口就是月光下的白鹿，我忽然意识到内心的一些东西也随着这故事在瞬间了也坍塌成一块巨大的空洞，迫切地需要其它去填补，我忙乱地翻出酒杯，哆哆嗦嗦地注满一口饮尽——酒真是好东西，它能朦胧这世间的愁。带着几分醉意，我痴痴地想，如果所有的梦都碎成一地的月光多好，在每个夜里揉进疼痛和温柔，寻觅梦境的影子走出来，同现实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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