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
土质的森林
◆李皓
每一天我们都被海量的信息充斥着，当我们打开电脑，打开手机，这样的信息便会拉近我们与世界的距离，因为有着这些信息的“武装”，坐在家中，我们俨然成了一个知晓天下的智者，我们在电脑屏幕上，对别人的生活评头论足，乐此不疲，恍惚中，我们似乎真的是掌握了真理，真的拥有了对世界指手画脚的权力。
我们貌似在这样的环境中变得强大，可是我们的灵魂却日复一日地空虚。有多久，我们没有在阳光的抚慰中，去感受一杯茶的清香，有多久，我们没有因为一次旅行，直面自我的渺小，感受自然的强悍？
直到与那片土林的意外遭逢。
那的确是一次让人至今想起，仍忍不住心跳加速的际遇。高原冬日的阳光射进车窗，让每一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这种略带微醺的感觉，除了肉体，还有心灵。
这是高原上一块辽阔的台地。遥远的地平线，拉长了我们的视线，草原上的斑斑残雪，将阳光映照得一片惨白。远方的雪山，是我们唯一的坐标，碧绿的龙羊湖水波澜不兴，仿佛它也在这样的午后沉沉睡去。我微微合上眼睑，享受着高原午后特有的宁静，也反刍着连日来的旅行带给我的太多的激动。
旅游就是这样，在密集度很高的游览和体味之后，你要学会给自己留下空当，用短暂的无所事事，去慰藉你的心灵。
“看啊，它们……”身边的友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略显怪异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划破了车厢里的宁静，睁开眼时，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心为眼前的景象肃然一紧。我就这样与大自然的奇迹相遇了。
那是一片高耸的，有着千奇百怪造型的土质的山峰。巨大的山体连绵起伏，每一座山峰，又拥有着不同的造型，连绵的群山宛如一面屏障，横亘在天地间，有着一种类似史诗般的庄严和肃穆。
我来不及品味这些山的造型，便急急地向这些山走去。
这是一些土质的山梁。土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那些灰黄的、赭红的土壤，一点点地堆积，一点点地叠加，一点点地塑形，终于成为了一座山的伟岸肌体。
我不知道这些土叫什么名字，这种地貌叫什么名字，我是一个懒惰的人，旅途中，我总是不习惯用所谓的“科学”打破我对诗意的感悟。只是后来，友人在不经意间告诉我，因为具有很强的黏性，藏地的人们时常用这样的土修缮房屋，我的脑海中，便不由得浮现出了几年前的一个画面。那是又一次的藏地游历，我在布达拉宫下的一家青年旅社小住，那个夏天正值布达拉宫维修，那是一座伟大的宫殿，对于它的修缮，使用了最古老的工艺，每天早晨，我还赖在床上的时候，就能听到布达拉宫平顶的宫殿上，传来节奏感极强的歌谣，那是工人们打夯时的歌曲。歌谣没有太强的冲击力，仿佛唱它的人，是在做某种游戏。这样的劳动，也的确像是在做一场游戏，年轻的工人们，手持一把长柄的夯锤，踏着整齐的舞步，亦趋亦行，据说，他们是要把锤下一种特殊的泥土捣碎夯实，这些被泥水浸泡，随后被牢牢夯实的泥土，具有很强的黏结性，干透后具有岩石一般的硬度，几百年都不会开裂。在藏族人看来，修缮一座伟大的宫殿，就是一次庄严的修行。
就是这种泥土吗？走向那片土林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从脚下抠下了一块黛青色的泥土。是那样干硬。我猜想这样的泥土，曾经是一种特殊的岩石，是风的蹂躏，是水的侵蚀，是阳光的暴晒，让它们拥有了今天的模样，可是它们的骨子里，依旧拥有着岩石的个性，如若不然，又怎会将一座山峰，塑造成眼前这般俊朗高挺的模样？
山实在是太高了，一条栈道弯弯曲曲，沿着山势蜿蜒崎岖，高低起伏，厚重的木板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对于我这样一个恐高症患者来说，这是一种挑战。可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勇气，谁会轻易地放弃领略人世间这最宏伟的美景呢？
阳光炽烈，每一缕阳光洒在身上时，都有一种刀锋般的力度，这是在高原行走时，最独特的感受。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这阳光晒焦了，都被时光风干了，看不到任何水的迹象。你且不要以为这样的世界，便只有单调，其实不然，脚下的栈道不停地上升，随着观景角度的变换，那些土质的山峰，不停地改变了模样，它们或是一柱擎天，有着男根般的雄壮；或是三两成群，宛如沉醉的舞者。你的想象有多丰富，这些峰峦就会为你的想象写下完美的注脚。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这样的一行句子，我姑且将它们称作诗吧：“这是自然的窑变，这是土质的森林。”
正当我为这样的句子沾沾自喜时，山峰撕裂处，一片碧水突然与我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在我的眼眸早已适应了这个以土黄为基调的世界后，这片碧水的出现，简直就是一种惊喜。它是那样地妩媚，它也是那样地娇艳。这是龙羊湖的一角。“土质的森林”在延展，离湖水不远处，一座山峰兀然矗立，它造型奇崛，它古灵精怪。友人说，这山的造型是一峰饮水的骆驼。我厌倦这样拙劣地将自然的景观“拟人”的做法，它就是一座山峰，造物主给了它属于自己的尊严。
它就这样静静地守护着一片碧绿的湖水，就像是守护着梦中的恋人，山水相依，水天相恋，这是世界上少有的美景，自然中一切的玄机尽在其中，能破解它的，都是有缘人。
回眸处，巨大的山体更加生动起来，万般造型，实难用语言形容，一片片，一丛丛，一簇簇，它们聚而成阵，它们高耸霄汉，它们如万佛朝宗，它们似故人西来，它们各有各的造型，它们栩栩如生，它们灵光四动，它们是梦中才有的世界。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一种失语般的感慨浮荡在心头，蓦然中，我发现，在自然的奇观面前，自己竟是那样地渺小，这是一种久违的感受，这是一种对自我的重新认知和定位。
我小心地吐纳着干燥的空气，仿佛是害怕惊醒了这山峰的沉静，仿佛是害怕搅碎了内心的感悟。
我就这样在栈道的引领下，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我满怀崇敬地在那片土林中游走。对土最初的印象被篡改颠覆了。不错，这是自然的窑变，如果不亲临此境，我怎能想象得到，最平常甚至微不足道的土，竟然会营造出这样的人间奇景？
奇迹接连不断。雨水的冲蚀，在断崖的一面形成了自然的空洞，这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可是设计者居然在天空上铺设了一座透明的玻璃桥，这是勇敢者的游戏。好吧，好吧，我笃信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当我的脚掌颤抖着踩在那块透明的玻璃上时，一阵眩晕立刻袭来，闭上眼，然后深呼一口气，克制着呕吐和心跳加速的感觉，我哆哆嗦嗦地迈步，这是一种绝妙的体验。旅途中总有意外发生，偶尔尝试一下不曾经历过的一切，不正是旅途带给我们的独特的感受吗？这是意外的收获。
好在臆想中的一切都没发生，天还是那样地蓝，风还在缓缓地吹，曾经的恐惧却早已荡然无存，脚下栈道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如今听来，竟然没有了往日的恐怖，它曼妙如一支乐曲。这是挑战自我的成功者的快慰感受。
许是对我的勇气的嘉奖，当那座小小的闭关处，意外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谁能想象在这干燥的不毛之地，竟然会有人的出现，竟然会有信仰的存在。
竟然，竟然，依旧是竟然……这样地意外，这样地感慨，如此迫切地出现在土林的每一个峰回路转处。
幽静，只有风声如歌。年轻的僧人在风中伫立，土林中的风，撩动着他僧衣的一角。白塔如雪，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圣洁，那是佛祖对世人的启迪。经幡摇曳，前生和来世，在这一刻交融也在这一刻对语。
小小的僧舍装点着这片寂静的山岭，僧人告诉我，僧舍后的三座山峰，分别是三座护法的尊身，这是他的世界，这也是我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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