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航空画报》全国主流媒体、知名作家桓仁行作品展-6

桓仁的明亮与温存

文/ 阿占图/ 黄辉杨剑坤 韩加君 李贵平

山，一直就在那里，它惠于造物的神工，又夺了奇才的丹青，万千繁复，融融浑然。周遭气息清冽。薄荷味儿的。直取人类的上呼吸道。闭上眼深深地嗅闻，沁入五脏六腑，便是神仙雨露一样的淘洗。

时间似乎失去了公正。在山的面前，一切都将慢下来。山影，树影，光影，云影，还有站在其中的我，一起被塑造着，又一起成为塑造者。我忽然比别人更能感受到灵魂的存在，感受到丰沛和完整。

山体雌雄同生。一行行一趟趟，从低矮到高耸，皆因树的重叠而郁勃。红枫，黄枫，柞树，桦树，小叶杨，核桃楸子，落叶松，马尾松，侧柏，栓皮栎……根系植于峭壁，箍紧那些不为人知的坚硬秘密，叶子却飘扬在明亮里，以季节的名义向人类致意。寒露之后霜降之前，叶子的落落风舞无从消解，愈演愈烈，红色醺醉，赭色敦厚，至于那些昂举起来的金灿，正骀荡在金风中，如身披金色铠甲的武士，点兵，成阵。

仍然有绿色。就像冻龄的美人儿。在热烈的暖色调里，忽然的绿非常耀眼，难免心头一惊。

落叶带来了无际涯。甚至，落叶铺设的路是惟一的路。在这样的路上，听到的橐橐足音，必是一种来自远古的声响。我甚至能感受到先祖的血脉律动，风过而呢喃，先祖在说话，天籁鸣虚空，引我抬头望天，才见细密的灰色枝桠分割了一空碧蓝，即能让我学习万物的规定性，又能让我望到局限之上更高的辽阔。

以至于，在辽东桓仁山中，我望到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无所谓枫林谷、五女山还是冰壶沟，无所谓具体的指向和位置，只要在桓仁，每一次的转身，抬头，嗟叹，都是凭借十足的惊艳。桓仁——桓，威武的样子；仁，仁爱的精神。“外桓内仁”，这一种相对自我的解读方式，也完全来自惊艳之后所升起的深情。

遇见深秋的第一场雾凇，却是要发送一个确切位置的——在海拔1305米的“八面威”峰顶。夜里气温骤然降至零下三度，到了清晨，“晓陌飞霜定”，飞霜定为霜条、霜枝，霜枝冷如玉，最美的玉琢就这样发生了，我也做了一回素采冰华的仙女，吟诵起梁简文帝的那句“浮云舒五色，玛瑙应霜天”。

车行桓仁，就是行走在长白山余脉和浑江水系的唱和对答之间。当情志与大地平行，生命的状态更加虚实相依，坚软有度，迎送成序，取舍合则。

从这个深秋开始，覆盖我的后半生，一直到老，都无法忘记的是那些乡村公路。黑沟往北甸子，湾湾川去石门岭，一路路，远山黛蓝，傍身金黄，我竟然看到久违的青春明亮一直延伸到了我日渐开阔的熟年人生。只一个下午，不，只是村东到村西的功夫，所有的对峙都温存了，所有的纠结都宽容了，赤心回返，人间向暖。

母的土地正泛起油脂，孕作的万物无不闪闪发光。那是一种照耀原野和胃囊的光芒，也是一种叙事欢快的光芒。农人笑着，牙齿雪白，目光淳朴，褶皱深刻，他们从梗子上走过，捆绑粮食、晾晒粮食或碾碎粮食，身体的语言盛大而古老。

大地之上尽是些简单朴实的道理和存在。庄稼地和村子是相互收割、相互种植的关系，更多的时光里，也相互倾听。我羡慕农人，可以枕着庄稼生长的声音入梦。白天里，他们跟庄稼说好听的话，唱二人转，“喜鹊老窝奔大树，家雀老窝奔房檐”，庄稼们就高兴地抽穗、扬花，还农人一个又一个的好收成，用金黄闪烁在村庄的门楣。

稻草码子，玉米垛子，笔直的秸秆……深秋的庄稼地里，每个物象都是一首静美的诗，正酝酿着来年的集结。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天地之间，成点，成线，成面，成就了最直接的美学体系——我来不及画，也不敢轻易落笔，因为我看见了美，读懂了美，起了谨慎之心，敬畏之情。我宁可在梗子上发个长呆，与鸟儿一起。泥土酥软，一旦挪动脚步，总是感觉踩痛了我的爱情。

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在桓仁，手捧一碗白米饭的感觉，竟也是痛的。捧，即是仪式；入口，感动到想哭。绵密的香甜，柔韧的清秀，是它的哲学，也是它的魂魄。东北水稻一季一熟，从稻花儿开始积攒日月精华天地之灵，成熟期就在风中歌唱，像等待出嫁一样等待收割……如此这般，当一碗白米饭呈现在眼前的时候，一本粮食的神典也同时被打开了。

民以食为天。多少甘苦，多少悲喜，只为这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粮食。

有了粮食，爹做烧酒，娘做酱。他用晶莹剔透的稻谷，发酵，蒸馏，一滴一滴，滑落的是岁月的醇香。她精选出一粒粒黄豆的金黄，让颜色沉淀，再沉淀，揭开泥巴糊就的坛子，任鲜香之气萦绕在游子必经的路口。

桓仁民风向善。问路，都是耐心的答案。北地江南啊，女子有澄澈的眼波，男子有书生的俊朗。满汉难辨。我终于没有忍住手痒，以刀代笔，在椴木上做了一幅画，走一刀少一块，木，形成凸凹，凸起的地方终将在画面上留下印痕。

这里是木刻版画之乡。世代的匠人嘱我，把所有的情绪转达在刻刀上。平刀的顺势而成，斜刀的出其不意，都是心的抵达。于是，我刻下了《明亮与温存》，这是一个半岛地区的城市女子在桓仁乡村所感受到的完美图景。

桓仁的明亮与温存，是山野的明亮与温存，更是粮食的明亮与温存。桓仁的深秋已经呈现出历史意义般的色泽，足够我把执念深处的坚硬拆分开，只留柔软。即便这是生命的局部，我也愿意当作全部。

>>>首发《光明日报》2017年11.24

阿占女，作家、艺术家、媒体人。多年来边写作边画文，出版散文集《青岛蓝调》三部曲、《一打风花雪月》《乱房间》《设计生活》《私聊》等多部，多次推出个人画展，并为多本华语畅销书插画。现居青岛。

天辽地宁 外桓内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