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路小花园就在人民大道的西头。
南面是武胜路,北面是威海路,在重庆路形成夹角;东面是黄陂路,所以又称“威海路三角花园”。隔一条威海路,北面就是陈存仁老先生1937年造的国医研究大楼(后来是煤气公司营业所)。
这个小花园其实也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但几经改造,现在变得竟是这样的封闭式的了,人再也走不进去了。
不用说,为管理者提供了不少方便。
不用打扫,不用看管,大大降低了管理成本。
现在的城市管理大致都是这样,说是“以人为本”,其实这个“人”字很有讲究。
管理者也是“人”啊,并非禽兽。反正肯定不是“市民”。
小花园的过去我不甚了了,只知道这附近一带叫“马立师”。
我只知道文革初期那是一个两派辩论的所在,造反队与赤卫队,工总司与支联站。周围的居民就乘机看热闹。
进入1970年代后,就寥落得紧了。
到1970年代末,思想解放运动和知青返城风潮双管齐下,这里也曾短暂地成为演讲者的天堂。
我曾去听过几次那样的演讲,至今还能记得的只有两个细节了。
一个是:
“裙子的长度必须到膝盖下两寸,才算无产阶级的裙子;如果在膝盖上两寸,那就是资产阶级的裙子了。请问:难道人的膝盖成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分水岭了吗?”
当时引来一片掌声和笑声。
思想解放从这样的地方起步,如今的人们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了。
另一个是:
“我们的思想再这样僵化下去,我看我们的优越性就只剩下一条了:药店免费提供避孕套。”
当时也引来一片掌声和笑声。
但它也告诉现在的人们,免费提供避孕套非从今始,文革后期开始上海就一直有。
后来要用钱买了。再后来,为了防止爱滋病,大学里好像又恢复了免费发放。
到了1980年代初期,威海路小花园一度成为上海的“京剧角”,我曾经来采访报道过。
每天一大早就有很多爱好者到这里来吊嗓子,也吸引了不少琴师。
上午和下午,照例有两场演唱,敢出场的都是民间高人,类同现在卡拉OK里的“斩歌”。
那个时候,谁会唱老戏是很吃香的,什么“徐策跑城”啦,“失空斩”啦,等等,只会唱样板戏的恐怕要靠边站了。
因为那个年代,样板戏被认为是刚刚获刑入狱的江青的作品。
尤其是当年巴金的一句话,让样板戏的地位大跌。他说,一听到样板戏,我就想起文革的种种惨状,心有余悸。
他甚至有点希望再也别唱了。
“京剧角”如何由盛而衰,不得而知。据说与周围居民举报有关。
不过,我觉得也与威海路小花园再次引起媒体关注有关。
好像是韩国的一家汽车企业吧,在小花园里搭起了一个至少有六层楼高的三角形广告牌。
那时候附近没什么高楼,整个市中心都能看得见这块广告牌。
当时这样的一件事,也曾被誉为解放思想的一个创举呢。
同时期,国际饭店楼顶、外滩对岸都是日本家电品牌的巨型广告牌,因为也只有他们出得起高价。
报上议论纷纷,还有说卖国呢。
大概不到两年吧,除了外滩对岸,其他的巨型广告牌一概拆除,终究还是顶不住舆论压力,这舆论压力,当然包括附近居民举报。
威海路小花园里这样搭了又拆,一点不毁绿是不可能的,也引来物议。
而且收尾工作特别拖,老没拆干净,远看形同废墟。
好像就在这个阶段,威海路小花园承担了另外一种角色,叫“男同角”。
可能因为在室外,据说主要是男同找寻朋友的去处。
而且活动都在下半夜。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我当时的一个实习生,现在此人已是一家知名网站的头头了。
我当然不信。
于是我们约定,某天晚上一齐去看看。
那天晚上,我们俩先在外滩的办公室聊大天,好不容易熬到一点多,才出的门。
那时候,末班车也没有了,出租车又没那么发达,整个大上海,通宵在外的出租车不会超过100辆。
我们是走过去的。
我们特意从人民大道的东面,也就是西藏中路过来。
走到市体育宫边墙(即今大剧院正门处)的时候,我们还停了一下。抽了支烟。
我甚至感到有点莫名的紧张。
因为从那里,已经可以看到小花园里的影影绰绰了。
“瞧,我没说错吧。”
“有人不代表什么啊,也可以是正常恋爱。”
“帮帮忙,正常恋爱哪有这么扎堆的。”
“你看你看,那里面很多女的嘛。”因为我看到人群中有几个体态婀娜、花枝招展的影子。
“侬看看清爽,那都是男的。”
我们就再靠近些。
正当我们走下黄陂路的人行道,准备穿马路的时候,我们被发现了。
于是,从小花园里走出两三个人来,并且向着我们走来。
怎么办?是前进还是撤退?这是一个问题。
“怕什么,来也来了,还能把你吃掉”,他说。
我突然有点挪不动步子了。
相距只有四五米了。
我可以看清向我们走来的人是男扮女装,而且我还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道。
我绝对尊重任何人的性取向,但我还是有点受不了。
“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说。
但已经来不及了。
夜风中飘过来一个嗲声嗲气的“女高音”:
“阿姊——,覅跑呀,一道来白相相(白相,玩耍的意思)又覅紧嗰啰,此地两个阿弟老懂经(懂经,识风情的意思)嗰,我来帮侬介绍。”
怎么喊我们姐姐呢?
惊讶之余,才沮丧地发现,我们俩的头发都留得有点偏长。莫非我们也被认作男扮女装了?
Oh,my God!
我不管了,我一个人回头就跑,一直跑到主席台(即广场中央)才停下。
耳边好像还是那个嗲声嗲气的“女高音”:
“哦唷,阿姊老推扳(推扳,差劲的意思)嗰喏——想么想嗰,敢么弗敢嗰。”
那晚,一路走回外滩,我就被那实习生嘲笑了一路:
“阿姊侬真的老推扳嗰喏——想么想嗰,敢么弗敢嗰。”
他边说边狂笑,我只有无语。
后来听说风声大了,有人举报了。就被驱散了云云,也未卜真假。
此后的威海路小花园又一度变成“遛鸟角”,每天早晨叽叽喳喳的煞是好听。
据说还是“扰民”,又有人举报。终于改成了现在的封闭式。
无法靠近,无法扎堆。大家都不来了。
什么也没有了。
但是——
一个没有故事的城市哟!
(注:封面图片的左下角即威海路小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