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江本来有着粗犷的性格,充满着野性,从群山之间激荡而下,浪花朵朵,水声铿锵,奔向大海。直到中游河段建造了珊溪水库和赵山渡引水工程,被大坝一再截流,飞云江就转而尽显江南的温柔和文静,低吟浅唱,水库区成了偌大的飞云湖,静如处子,绿似碧玉,湖岸上草木葱郁、繁花似锦,唯美得让人心醉。
我来到赵山渡水库和水库北岸山间的赵山村,寻找正在消逝的山村记忆,重拾建造水库时的艰辛与执念。
本文首发于 人文温州
赵山村,一个花木繁盛的地方,最多的是苦槠树
我和文友苏尔胜、王晓曙沿着黄泥乱石铺设的山间公路,驱车来到赵山村村委会。苏尔胜说自己30年前来过这里,记忆里,山村的中心区在一条小石径的尽头。
山里空气清新,云雾轻柔地飘荡在我们身边。苏尔胜找到了那条石径,曲曲弯弯,向一片树林中延伸。我们穿过树林,是一片开阔的山地,树木杂草丛生,间或显露出倒塌的石屋和挺立的残墙。
我们走进一间庙宇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块“广种福田”的石碑,是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立的,另一块“赵山地主爷宫重建公德碑”,立于2015年,读碑上的文字,知道赵山村在乾隆年间,已形成一个规模较大的村落。庙宇前面有两棵古枫,粗大苍劲,青苍巍然。
赵山渡引水工程。
我们折回到村委会附近的几间老屋里,一位老人刚从地里回来,手上提着一篮子豆荚。他叫林永川,今年90岁,还种着两亩田地。他说:这座山叫赵山,村因山取名,村民大多姓林,祖宗由福建泉州迁居而来。赵山有三个山岙,分别是东岙底、中央园和底屋。赵山村最热闹时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共有300多户2000多人,现如今,村里只有70多户老人,年轻人都搬到城里居住了。
老人还告诉我,他现在居住的房子是祖公留下来的,有350年历史,虽然瓦背、楼板修过,但顶梁、椽木、柱子都没有更换。赵山村这样的老房子还有几十间,都已破败不堪、歪歪斜斜。去年春天,突然来了许多孩子,他们是杭州来的大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写生创作。孩子们每天一大早就坐在老房子前画画,直画到太阳下山。
赵山村是一个花木繁盛的地方。最醒目的是苦槠树,村庄里、田埂边、坡地上,无处不有,彼此呼应,如同村落里的一个个特写。
正是苦槠花盛开的时候,我在底屋被一棵高大、古老的苦槠树吸引,站在树下细瞅。
古树旁的田园里有几位村民在锄草,见我在树下久不挪步,就走过来说:这里的苦槠树都有几十年上百年的树龄,每年苦槠花开,村民就把窗户打开,嗅着花香入睡。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年月里,村民把成熟了的苦槠果实采下来,浸水脱涩后磨成苦槠粉,再做成苦槠豆腐,成了一种食物。苦槠豆腐虽然带点苦味,却是防暑降温的佳品,也是上好的“补品”。
同行的王晓曙说:我小时候在农田里干活,不懂得节约力气,肾就会受损,没精神没力气了。母亲看到后,烧粥时放入苦槠豆腐和炒过的豌豆以及几条乌贼干丝,熬成苦槠粥,我一碗吃下去,精神和气力都来了,真是立竿见影。最奇怪的是苦槠粥既可以治疗便秘,又可以治疗拉肚子,能止能泄,比打针还灵验。
在离开赵山村之前,我们坐在村头的石亭里向山下眺望,坡脊上是层层的梯田,由世世代代赵山人开掘而成,梯田间的一条山岭,隐隐约约地延伸到飞云湖边。苏尔胜告诉我,这条山岭是一条古道,以前可通往山脚下的赵山渡渡口,1997年赵山渡引水工程开始建设,赵山渡被淹没在飞云湖中,也结束了两岸民众几百年来依靠摆渡过江的历史。
赵山渡引水工程,建设者的故事,仍在记忆里回响
告别赵山村,我们来到赵山渡水库。这几天下过几场春雨,飞云湖显得特别丰盈,没有平时的雄伟壮观。我想起不久前在珊溪水库走读,那一湖碧水也称飞云湖,琉璃千顷、岸花十里。这两座水库一高一低,两个湖泊一大一小,如同一对母女,不离不弃。
我在飞云江中上游走读,总是听到“梦圆飞云”一词和关于它的故事。梦圆飞云,听起来充满诗意无限浪漫,其实饱含着数百万人的期盼和几代人的心血。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有人在飞云江两岸奔走,他们望着云雾缭绕的大山和浩荡东流的江水,萌发了把飞云江拦腰截断、修建水库的想法。后来,一拨又一拨的水利专家、工程师前来测量踏勘,准备大干快上,可是,因为种种原因,建造水库的愿景总是未能实现。直到1994年1月,珊溪水利枢纽工程终于正式批文立项;1997年9月,开工报告经国务院批准,国家计委正式列入项目计划,工程进入全面建设阶段。期间已过去了半个世纪。
珊溪水利枢纽工程,由珊溪水库和赵山渡引水工程组成。赵山渡工程位于珊溪水库下游30公里,是以供水、灌溉为主,兼顾防洪、发电的综合利用水利工程,主要由16孔混凝土闸坝和南北输水干渠组成。
在朋友的带领下,我采访了珊溪水利枢纽工程原总指挥狄乃云,他说:赵山渡工程难度最大、也最难赶进度的是闸坝的建造。1997年底,施工单位进场,开始建设一期导流围堰,可是,地质情况复杂,河床基础沙砾石个体大、渗水严重,难以造孔和高压施喷,进度推进缓慢。第二年春天,连续阴雨天气,飞云江江水暴涨,更增加了施工难度。施工单位只得外调和增加技术力量,抢抓时间,克服各种困难,用了半年时间建设完成一期导流任务和横长700米的围堰,促使赵山渡工程于1999年12月顺利截流大江,也使闸坝的第二期工程如期推进。
狄乃云说:赵山渡工程的最大特点是地下隐蔽部分工程量巨大,如隧洞引水渡槽、暗渠等就需要7000多根地下桩,有一条桩打不结实或稍有倾斜,都会影响整个工程的输水功能。
工程建设中,虽然已再三强调“珍惜生命,安全第一”,还是出现过几次险情。让狄乃云记忆特别深刻的是:“1999年9月3日的深夜,9号台风带来了大暴雨,闸坝枢纽和渠系标段全面受淹,最让人揪心的是引水渠系梅底隧洞里,有17名工人被洪水围困。梅底隧洞背靠大山,洞口低洼,已经掘进去1300多米,洪水倒灌进去,后果不堪设想。我得到消息后赶往受灾现场,一路上风雨交加,我和派去救人的车辆都被洪水阻在半路上。这时候,梅底隧洞附近一个项目部副经理带着一百多名工人赶去救援,他们到达隧洞时,只见四面八方的山洪像无数条溪涧,汹涌地向洞里涌去,洞口顶部的山体在暴雨中像发怒的猛兽,不时滚下大小不一的石块。他们一部分人员运泥沙装沙袋,垒在洞口阻挡洪水继续进入;一部分人员跳进洪水,借助汽车内胎,摸黑向隧洞深处游去,洞内水深已达2米左右,洪浪一个接一个将他们撞到洞壁上,他们游到洞底,见到工人们正躲在施工的架子上,17名工人全部获救。
狄乃云说起这些故事,很是感叹:2000年11月,大江化平湖,当赵山渡工程首台机组发电时,我们举行庆典仪式,让所有的工人都参加,没有他们的日夜奋战,哪会有眼前的收获与喜庆啊。2001年12月,珊溪水利枢纽工程全面竣工,温州人终于圆梦了。
温州市作家协会原主席朱月瑜上世纪七十年代在飞云江中游多个村镇当过代课老师,2003年,他采写了珊溪水利枢纽工程的建设过程,出版了《山水涅槃》。他在采访中了解到,赵山渡渠系18条隧洞,都能按计划保质完成,这离不开抓质量有个“旁站”的制度。指挥部规定,工程关键部位施工和施工过程中的关键环节,质检人员和监理人员就作为“旁站人员”,一定要站在边上监督把关,倘若出现质量问题,首先拿“旁站人员”是问。有些“旁站人员”在工地上一站就要24小时。
朱月瑜告诉我,他深入工地采访了近百位一线人员,印象最深的是70多岁的副总工程师贾茂和与说话还有些腼腆的“大学生代表”李祥普。贾茂和是江西人,曾在国家水利部工作,1958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文成百丈漈水电站工作,从此把温州当做自己的家乡。1996年他受聘担任赵山渡副总工程师,但第二年上半年,妻子被查出是肺癌晚期。也就是这一年,赵山渡工程全面铺开,工作异常繁忙,他与出嫁了的女儿商量:老爸一头放不下你妈,一头放不下工程,这个工程是国家重点项目……女儿没有等父亲说完,接过去说:爸,照顾妈我比你强,你还是去工程那边吧。李祥普是河南人,1998年从武汉水利电力大学毕业后,就来珊溪水库工作了,后来调到赵山渡,从事水文观测和预防预报。赵山渡水库库容小,蓄水调度的事就多,泄洪、防洪频繁,实施全年每天24小时值班。他每天早上7点钟骑自行车4公路到一个观测点测量水位和雨量,再折回来到另外一个观测点。他一直干这样的工作,没有特别的地方,平平淡淡,却认认真真。
往事浮浮沉沉,时光就如流水,多少年以后,那些建设者们的故事,还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