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今年清明节在农历二月里,4月5日是农历二月二十。按说二月清明春来早,但郑州春节过后忽冷忽热,3月以来竟出现“两度入春”的罕见记录。冬季供暖准时于3月15日结束,可3月中旬的“倒春寒”,整整持续了一周时间,豫北南太行和豫南大别山两头下雪,信阳大山里正要回青的茶叶被冻红褐了。然而,3月下旬又高温频频,30℃以上的天气接连出现,顿时杂花生树,百花一股脑儿集中开放,春天要吃的树头菜—柳絮、榆钱、构棒和香椿头,清明之前,郑州的菜市上都有了。
野菜包括山野菜和树头菜,开春的树芽嫩树叶,很多都是北方人旧年度春荒的采食之物。固然生活今非昔比,但人们的味觉记忆隔代遗传还很发达,城市人尤其夸张,开春挖野菜吃野菜很时尚,堪比行为艺术。这两年,我一直在思索并认定野菜食用的地域性特点,不是任何野菜都要吃的,例如,白蒿茵陈蒿偏重于中原地带;藜蒿、茼蒿、艾蒿在江南和南方吃得开;苜蓿菜,则是西北老百姓的最爱。但也有例外,比如香椿,无问东西,天下人春来吃香椿头是打通关的。即使到西南和云南,应季吃香椿和中原地区一样。反之,云南人要吃芭蕉树的花,棕榈树的花米,这在别处不通行。
香椿是典型的“山家清供”,素吃香椿,是香椿入馔的一大亮点。或许干香椿如蕨菜一样可以荤食,我却没有见过肉丝炒香椿芽或新鲜香椿炖肉的。而香椿炒鸡蛋,这最家常的吃法,在各地香椿吃食里要挂头牌,也最能体现、发挥出香椿香嫩的特色和本色来。接着说香椿拌豆腐,这一例小菜就不怎么通俗了,用得上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老话了。它与小葱拌豆腐并行不悖,香椿拌豆腐也是开胃而下饭的,因为中原与北方人以面食为主,每天少不了馒头,吃香椿拌豆腐意在多食馒头。再说腌香椿,河南人最擅长腌香椿。鲜嫩的香椿头吃过了,尝鲜之后,那变大的香椿叶或者是二茬香椿,主要用于腌香椿。夏天到来的时候,人的胃口不好,喝粥吃甜面叶,则用腌香椿开胃醒神。以上是河南人的家常吃法,但是,老北京吃香椿的花样就多了—香椿拌面,香椿浇头打卤面。另外有香椿豆儿、香椿花生—香椿煮大豆,惯常叫黄豆的,把好黄豆先用温水浸泡,使豆粒胀出嘴儿来,另把红香椿头切成末,加咸盐一块煮。好了,这一客下酒小菜,香椿豆儿是老北京的最爱。但香椿花生制作复杂些,先把香椿尖儿加盐捂着,待香椿出味儿之后,用其汤水发花生米,再加上有花椒大料的料包儿一块煮,花生煮面了,重新放到腌出味的香椿末里拌拌,这样就可以下酒吃了。香椿花生,比香椿豆儿高一个档次—格高!此外,北方人包括河南,特别变态的吃香椿,曰香椿蛋者—用鸡蛋壳捂在未发芽的树梢上,让香椿头憋着长成一疙瘩再吃……这不说了吧。
不仅吃食香椿的地域广大,而且,香椿雅俗共赏,上到朝廷和皇亲国戚、贵族,下到读书人和平头百姓,应季吃新鲜,天下人都贪这一口。与《红楼梦》五十三回里,贾珍审看乌进孝进京交租的单子一样,孔府档案里记载了一则“香椿芽差事”的掌故。赵荣光撰著的《〈衍圣公府档案〉食事研究》里,有一则孔府当年催办应季的香椿芽之文书,事在明万历十八年(1590年)的三月二十日:
为公务事:今差本役前往泰安州买办香椿芽,着落佃户张永安、庙户王守礼即同去役,查照旧规,拣择头查(茬)肥嫩真正香椿芽共三百斤,送府应用。不许将别样假芽一概搪塞凑数,取罪未便。五庄每庄六十斤。
这孔府的管家厉害,不仅嘴刁,且眼观六路、明察秋毫,连市场上用别的树芽冒充香椿头作弊的手法都一清二楚的。同时,这也说明了嫩香椿馋人的魅力。
人们说香椿头,多形容红而肥嫩的那种,可绿芽香椿也不少见,我们叫它白香椿。这很有意思的,明明是绿香椿,与红香椿也对应,可偏偏叫它白香椿。类似的还有萝卜,青头萝卜不是象牙白萝卜,有的青萝卜长得棒槌似的尺把长,几乎一身绿,但只管叫它白萝卜。行家说,香椿树分两种,菜椿与香椿,而菜椿就是白香椿,其香味不足,油性也不及红香椿。话说回来,红香椿经过光合作用,叶子大了也是绿色的。而紫红的香椿头或香椿芽,经开水一焯,摇身一变也是碧绿的。我是吃惯了白香椿的,倒是觉得白香椿口感也不差,老家人每每把当季嫩绿的香椿头,和此时出产的蒜薹一起送到郑州来,蒜薹炒肉吃蒸炉面,和香椿炒鸡蛋吃大米饭,都挺好的。如果用玻璃杯再泡一杯明前的毛尖茶,我的天,作为一个只会看书的人,那还说什么呢!
香椿树是楝科植物。臭椿也叫樗树,则是苦木科。香椿臭椿,一双古老的姊妹树,前人分不清树木的属性,多椿樗并说。《救荒本草》说香椿头即椿树芽:
《本草》有椿木樗木。旧不载所出州土,今处处有之。二木形幹,大抵相类。椿木实而叶香,可噉。樗木疏而气臭,膳夫熬去其气,亦可噉。北人呼樗木为山椿,江东人呼为虎目。叶脱处有痕如樗蒲子,又如眼目,故得此名。夏中生荚,樗之有花者无荚,有荚者无花。荚常生臭樗上,未见椿上有荚者。然世俗不辨椿樗之异,故俗名为椿荚,其实樗荚耳。其无花不实,木大端直为椿。有花而荚,木小幹多迂矮者为樗……
周王是有名的植物实验家,但是,在椿与樗之辨识上,却多有错误。樗,臭椿树,开花结籽无谎花,所谓“有花者无荚,有荚者无花”的结论是不对的。另外,古人多不识香椿树开花结籽。明代之人,不仅是周王,还有明代的诗人屠本畯在其《野菜笺》里咏香椿曰:
香椿香椿生无花,叶娇枝嫩成杈丫。
不比海上大椿八千岁,岁岁人可采其芽。
香椿香椿慎勿哗,儿童扳摘来点茶,嚼之竟日香齿牙。
香椿臭椿,都是入夏开花。臭椿开花朝上,香椿开花朝下,香椿花后结籽一串串的叫香椿铃。因为人们贪吃春天的香椿头,不止一遍扳香椿,彻底扼杀了香椿开花的能力,故而香椿花难得一见。而人力不及之处,大香椿和野香椿,于小麦麦黄的时候,5月中下旬香椿开花。颇有意思的是,京西一带的山区人家,旧年要吃核桃油、杏仁油,还有椿油的。椿油并不是香椿果实榨取的油,而是用臭椿树开花后结的籽,学名翅果,形象的叫法,河南南阳人叫椿帘,我老家叫它椿谷谷的,拿它来榨油。而且,老北京说椿油比菜籽油更好吃。
何频,作家,现居郑州。著有《看草》《见花》等。
作者:何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