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苏州古典园林鉴赏
曹林娣
中国古典园林,无论是“巨丽”庄重的北方皇家园林、古雅精巧的苏州园林、紧凑华美的岭南园林、以健笔写柔情的扬州园林,无不出于文人、画家与匠工之合作,是中华文化精英累积起来的生存智慧和生活艺术,属于诗画艺术载体,是承载东方格调最集中最优雅的载体,保存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生命印记”。
18世纪欧洲的传教士惊呼圆明园为“神仙宫阙”;19世纪前期法国积极浪漫主义大文学家雨果盛赞圆明园:“ 一个近乎超人的民族所能幻想到的一切都荟集于圆明园。圆明园是规模巨大的幻想的原型,如果幻想也可能有原型的话,只要想象出一种无法描绘的建筑物,一种如同月宫似的仙境,那就是圆明园。假如有一座集人类想象力之大成的灿烂宝窟,以宫殿庙宇的形象出现,那就是圆明园!”
无独有偶,20世纪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家哈利姆博士激赏苏州园林在世界上是无与伦比的,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的这样“美好的、诗一般的境界”,“好像在梦中一样”!
颐和园、承德山庄和苏州拙政园、留园、网师园、环秀山庄、艺圃、狮子林、沧浪亭、退思园、耦园等九座古典园林,作为中国风景园林设计的杰作,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地球村”人们共同的艺术瑰宝。
苏州,地处美丽富饶的长江金三角,沃野平畴,泽地沮洳,山青水秀,湖荡棋布,水道纵横,天开图画;姿态入画的太湖石、嶙峋的尧峰石,都是叠山美石;御窑“金砖”、金山花岗石皆为雕刻美材……
明造园理论家计成在《园冶·兴造论》中明确指出:“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第园筑之主,犹须什九,而匠用什一……”苏州园林的“能主之人”,大多是“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的士大夫文人,他们通过文学品题、山水构成、建筑布局装饰、植物配植等将文人的社会理想、人格价值、宇宙观、审美观等融进园林之中,并在“游于艺”的过程中净化、完善人格。指导施工的“香山帮”“把作”匠师亦多善绘画,他们能够将士大夫的书斋玄思与花木池山建筑等对应起来,这样“诗心”巧手写就“地上山水美文”——苏州园林!成为人类环境创作的杰构,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的标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曹聚仁先生才说:“苏州才是古老东方的典型,东方文化,当于园林求之……
美学家李泽厚说过审美的三层次:“悦耳悦目”者,为第一层次,仅限于获得官能享受之美,诸如园林山水、建筑、植物等物质实体的自然属性之美,优美的物理环境本身给人以美感,它以直观的方式呈现着崇高的审美理想和高尚的审美情趣,它丰富着人们的感官刺激;“悦心悦意”者,为第二层次,是对自然属性美的凝聚和升华,使人们身心获得松弛、安宁和愉悦,还能起到净化心灵、陶冶情操、升华道德、激励向上的作用;第三层次乃“悦志悦神”者,属于一种高级的精神现象之美。后两种美都属于人们在“游于艺”中的道德美和净化功能等美的精神系列。
赏鉴苏州园林要善于从“悦心悦意”的山水、建筑、植物诸园林元素中“读”出蕴涵其中的文化意境,升华到“悦心悦意”乃至“悦志悦神”的境界。要达到这一层次,必须要“读”园名和景名等文学品题。陈从周先生在《说园》中谈到,有时一景“相看好处无一言”,必藉之以题辞,辞出而景生。匾额题咏园林及景点营造的“诗境文心”,是“能主之人”通过山水、花木、建筑等构园素材表现出来的主要思想,是园林及“景境”创作中的“意”。
“意在笔先”,这个“意”应该充分酝酿于构园之初,否则,会事倍功半。陈从周先生曾不无遗憾地说:“近来有许多人错误地理解园林的诗情画意,认为这并不是设计者的构思,而是建造完毕后加上一些古人的题辞、书画,就有诗情画意了,那真是贻笑大方。”(陈从周)
中国“以农立国”,平和自足的农耕文化有别于草原滨海民族“内不足”的游牧文化和商业文化(钱穆),农耕文明的理想咏叹成为苏州园林最重要主题。
“诗礼继世、耕读传家”,农、渔、樵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主二副”,成为士大夫文人心理最稳定、最安全的退路,其象征就是田园、江湖和山林。
陶渊明“守拙归园田”、他的桃花源理想、“悠然见南山”的人生风范及“登东皋以舒啸”人格魅力,典型地代表了建立在农耕文化基础上的民族文化心理、审美的基本原则以及文人士大夫的行为法则和文化模式。
明代王献臣“余自筮仕抵今,馀四十年,同时之人或起家至八坐,登三事,而吾仅以一郡倅老退林下,其为政殆有拙于岳者,园所以识也”(文徵明《王氏拙政园记》引),于是效法陶渊明“归田园”的“守拙”之举,不为五斗米折腰,回归田园,去“灌园鬻蔬”,信守本真,不愿巧伪逢迎、钻营谄媚,于是以“拙政”名其园。
明末艺圃原有“南村”一景,清宋荦有“缅彼荷锄翁,春风事南亩”的诗句,那位“荷锄翁”就指园主姜埰,他像陶渊明一样,“带月荷锄归”,在此读书艺花三十年。
耦园,表达沈秉成夫妇俩人伉俪情深“偕隐”“耦耕”,“空明冰抱一壶清,一樽相对话归耕”,这是此园主题之“真意”所在。两人在园中“枕波双隐”,在“双照楼”读书明志,“山水间”弹高山流水,真是林下清风绝尘俗。
摇首出红尘,恶风浪不怕,“眼里数闲人,只有钓翁潇洒”,文人们参透了世态炎凉以后,要“卷却诗书上钓船,身被蓑笠执鱼竿”,一蓑烟雨任平生,反映了文人那种超然、淡然和泰然的高远襟怀。
北宋苏舜钦无罪遭贬,遂将满腔政治愤懑写入了“沧浪亭”三字题咏中。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苏舜钦可以“潇洒太湖岸”,“ 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苏舜钦《沧浪亭》)。
南宋淳熙初年,吏部侍郎史正志在此地建宅园,藏书万卷,号“万卷堂”,史氏将堂内花圃取名“渔隐”,有隐居自晦之意。清乾隆年间,园归光禄寺少卿宋宗元。宗元退隐,托“渔隐”之原意,自比渔人。遂以“网师”颜其园,网师即渔翁,渔翁是隐栖江湖的高士的代称。
少私寡欲,重义轻利,知足常乐,隐逸养志,也是苏州园林主题之一。推崇淡泊、平和,不求奢华,容膝自安,家无长物,琴书自乐,恬和养神。在一丘一壑之中寄寓了广阔的心灵世界。
晚清的朴学大师俞樾营构的“曲园”,仅“一曲之地”,但“兹园虽小,成之维艰。传曰:“小人务其小者”,取足自娱,大小固弗论也。”(俞樾《曲园记》)厅堂就叫“乐知堂”,可见知足自娱方是主人的心理境界。
苏州还有南北两半园,“园虽得半,身有余闲,便觉天空海阔;事不求全,心常知足,自然气静神怡”。其他如“絸园”、宋程俱的“蜗庐”、清尤侗的“亦园”、民国吴待秋的“残粒园”,皆为容膝自安之意。
也有表达传统颐亲宜家、方外仙境、禅宗公案等主题意境。如怡园、弇州园、狮子林等。
赏鉴者还要善于从园林建筑、山水安排、植物配置等元素的相互关系中,看出意境,如建筑与水的关系:留园中部曲桥临水方亭额“濠濮”,取《庄子·秋水》篇庄子濮水钓鱼和庄子和惠子濠梁问答之意。使人感到:“林幽泉胜,禽鱼目亲,如在濠上,如临濮滨。昔人谓‘会心处便自有濠濮间想’,是也”。融进了玄理,耐人玩味。
同样是建筑与山、水的关系,退思园琴室南的水和叠山,则创造的是“高山流水知音”的意境。拙政园中部山岛,象征的是传统的“一池三山”,而留园西部水围山绕,之字形小溪的“缘溪行”额,均启示着陶渊明的桃花源的意境。
网师园中部围水而筑的建筑和植物配置,又体现了中国古典园林的五行与四季相配的思想。
池东五行属木,春天的象征,有名“射鸭”,射鸭即斗鸭,此风盛行了近千年,是古时水边的一种游戏,“春江水暖鸭先知”,春暖花开,江水回暖,鸭子开始在江河中尽情嬉戏。也是中国古代戏鸭的时候了。射鸭廊前池畔,春日,迎春花低枝拂水,虬曲的枝头红梅俏,紫藤爬满了狮形假山,木香垂直满粉墙,春色一片烂漫。
池南,五行属火,夏天象征。西南的濯缨水阁基部全用石梁柱架空,池水出没于下,水周堂下,轻巧若浮,幽静凉爽,临槛垂钓,依栏观鱼,悠然而乐,确有沧浪水清,俗尘尽涤之感。
池西,五行属金,象征秋天,有“月到风来亭”,“晚色将秋至,长风送月来”(唐韩愈《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北楼》)。
池北,五行属水,则为冬天的象征,主植白皮松、柏树。看松读画轩隐于后,轩前盘结于苔石之间的数百年古柏、白皮松,枝干虬劲。雪花飘落的冬日,俨然一幅天然的雪松图。
轩旁修廊一曲与竹外一枝轩接连,此轩东头紧挨着射鸭廊,用苏轼《和秦太虚梅花》“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诗意,名“竹外一枝轩”,一枝梅树自东斜向轩前,颇得篱落横枝的画意,轩的位置,恰似冬到春的一个过渡。
植物的配植,不仅讲究阴阳、四季,更重画意诗境,亦反映了民族的“花语”,所谓“花语”,是用花来表达人的语言,表示人的某种感情或愿望。它由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逐渐形成而为大众所公认,积淀着数千年的文化。
如树中的银杏,代表古老文明,称为国树。花中的牡丹,代表繁荣富强,称为国花。草中的兰花,代表正气所宗,称为国香。
网师园前导庭园空间的两棵槐树,可以说是上古文化的“活化石”。《花镜·槐》称:“槐一名櫰,一名盘槐,一名守宫槐。”文化含义却不少:槐树,是旌表门第的标志。早在我国周朝时期,朝廷在外朝种槐树三棵和棘树九枝,公卿大夫分坐其下,左九棘,为公卿大夫之位,右九棘,为公侯伯子男之位;面三槐为三公之位,三公即太正大臣、左大臣和右大臣。后因以槐棘指三公或三公之位,由此称三公为三槐,称三公家为槐门,“三槐九棘”乃指高官后禄之家。古人有槐树崇拜,还赋予它拒恶引善的功能、“怀人”之德,还染上科举文化的色彩。
至于厅前植白玉兰,厅后种金桂,或将牡丹、桂花、玉兰、海棠植于一坛,谐音“玉堂富贵”,这类民俗文化又烙有语音崇拜的胎记。
艺圃有轩名“思嗜”,轩外植有枣树,原来艺圃第三任主人姜埰,因直谏崇祯遭廷杖,几死,但他在还念念不忘崇祯的不死之恩,种枣明志,枣甘甜而心赤,以表白自己对明王朝的赤胆忠心。其子在枣旁筑轩,额以“思嗜”二字,含有“永怀嗜枣志”之意。《百城烟水》径以“思嗜轩”代“艺圃“之名。
总之,苏州园林这首“凝固的诗”,能“读”懂就很不容易。我们要用文学家的灵感,咀嚼涵咏;用画家的眼光,去欣赏园中的经营布局、层次、色彩和线条、去捕捉美的画面,就如“读”一幅幅南宗文人山水画;要用哲人的洞察力,去玩味个中真昧,就如吟诵一首宋人理趣盎然的山水诗。
18世纪的英国造园艺术家钱伯斯早就说过:“像中国园林这样的艺术境界,是英国长期追求而没有达到的。”德国建筑师温泽也承认中国园林是世界造园艺术的模范,他说:“除非我们仿效这个民族(指中国)的行径,否则在这一方面,一定不能达到完美的境地。”
当今以苏州园林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园林已经作为一种可持续发展的精神资源和可资借鉴的艺术资源,不仅“新版”的私家宅园正在复苏、园林艺术符号成当代装饰新宠、园林艺术向公共生活领域渗透,而且,苏式园林已经走向世界,成为传播中华文化的使者。自1979年以网师园殿春簃为蓝本的“明轩”小庭园于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二楼展出后,一路走俏,加拿大、新加坡、日本、美国、德国、西班牙、南非等国相继建成30多座仿苏州古典园林建筑,成为异国“永恒的贵宾”!
郭成源先生等专家考察了我国560余处古典园林,其中重点推介380座,均以大量高清彩色图片展示,并以诗词升华其意境,图文并茂,使读者感同身受。
当然,郭成源等先生之大作精美图片,在把我们引领至博大精深的中国古典园林堂奥的同时,我们更应传承前人智慧,激发灵感,古为今用,让古建园林艺术之花开遍祖国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