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乡村的记忆,印象最深的应该是过年的点点滴滴。
那精工细作的年货,那千层底的新鞋,那鲜艳光亮的花衣,那谆厚质朴的乡情,那浓郁悠久的民俗,那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时光……好似春晚,胜似春晚。在那经济物质匮乏、文化娱乐枯燥的岁月,把过年这幕大戏演唱得那么圆满、激悦、昂扬,真要谢谢我们的母亲。她是演员,是导演,是策划,是总指挥。厨房锅灶是她展示技艺的舞台,锅碗瓢盆是她擂鼓助威的道具。那一曲曲,那一幕幕,怎么能忘记?谁能忘记?
晚稻收割入仓,小麦、油菜等秋季作物的种子入土,就是乡村冬闲的日子。但乡村女人却分外地忙碌,伸手所触,张嘴闲聊,都是有关过年的活计。准备哪些年货?做了多少年货?
年的序幕在农历十一月的乡村就渐渐拉开。
所谓年货,不是现在在商店里购买的包装精致、洋味十足的高档食品,更不是高档烟酒或珍稀海味,而是家庭主妇把五谷杂粮经过蒸、煮、晒、炒等繁琐工序制作而成的乡下土产品。什么粳米、糯米、黄豆、蚕豆、山芋、玉米……在母亲粗壮灵巧的手指上,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在灶台红焰焰的铁锅里,如顽石通巧,变成玲珑剔透、温润光洁、内涵灵气的炒米红团团;变成方方正正、规规矩矩、薄如瓷片的炒米糖、山芋角儿;变成红皮如瓣衬托、肉质似棉绽放、状若梅花的六谷泡儿……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有谁清楚乡村主妇为欢度新年把清贫如水、苦若黄连的日子烹煮得喜气洋洋、红红火火……
炒米是年货的主打食品,它是由俗称“冻米”或“米坯”爆炒而成。其工序多,时间跨度长。如今,年轻的主妇嫌它制作麻烦,掏几个钱在市场买得,再也不愿摆弄这种传统的方法了。这“米坯”如何制成,为怕失传,不妨细说。
饭甑,是最原始的也是最进步最科学的烧饭器具。历经几千年农耕饮食文化的磨砺,就这么在现代快餐饮食的大潮中烟消云散。若是寻得,该是古董。饭甑是杉木质材料,园柱形。壁厚厘米左右,高不过二尺。底径一尺有余,有长条形镂空间隙,起漏水通气作用。听母亲说,我家的饭甑是奶奶陪嫁时的嫁妆,平时闻闻,都散发着米质、木质的清香呢!
年底,饭甑就在女人的手上磨搽得圆润光洁,敲打得咚咚作响。从东家传到西家,从李家传到王家。最喜气的是小孩子奔走相告:我家要蒸冻米啰!那声音在村庄上空飘扬回荡,这是年事开场的锣鼓声。
年,在引人驻足观望。
母亲先将糯米或粳米过筛,把碎米剔出,将长腰腰、圆滚滚的囫囵米放在清水里浸几个时辰后淘洗干净。把圆柱形饭甄竖立在饭锅里,再把干净的米粒倒入饭甑。锅内放水,淹没饭甑底即可。灶膛内大火燃烧,当锅内水沸腾片刻,可取称秆在饭甑内的米粒上直插三、五个眼孔,好让锅内的沸水蒸气上行,米粒易于熟透。此时盖上饭甑盖,就不能轻易揭盖了。大火,一鼓作气,直至熟透。若判断有误,过早揭盖,米粒夹生,再想蒸熟,既耗柴禾又很难了。米粒夹生的冻米在炒成爆米时,也不易炒熟,待炒熟时,其它米焦黑了。色、香、味皆损,似乎是一年的喜气都逊色三分。年轻的媳妇持家,操纵这活儿,还找来大嫂、大娘观阵,掌握火候,以防夹生呢!
蒸米饭熟了,母亲会盛上几碗,送给左邻右舍,让孩子尝尝新。一碗米饭,一路米香,一辈子亲亲热热、一村庄的和和气气,礼薄情长。
米饭蒸好后,倒入簸箕里摊开。在屋内阴凉两日,若是河水结薄冰的天气最好。蒸米也有微冻状,用手轻揉,粘连在一起的全散开了,一粒一粒的,如珍珠晶莹透亮。母亲在门前的晒场上架竹席、簸箕,晒上七、八个日头就干了。此曰:冻米。只等爆炒生香。
烹煮“米坯”吃,也是餐绝佳的美食。只是那时日子清贫,一般家庭哪里舍得。记得有一年寒假,在安庆商校读书的哥哥回家,已是中饭后的两、三钟时间。母亲先将两个鸡蛋用棉油(棉籽榨的油)煎好,后将清水淘洗的米坯倒入锅里翻炒几遍,撒入适量的开水,盖上锅盖焖片刻。再将煎好的鸡蛋倒入锅里,碾碎,加盐少许,与米坯一起快速翻炒。待水分蒸发,即是粒粒浑圆、蛋黄片片的“米坯蛋炒饭”。与现在的鸡蛋炒饭过程相似,但质量不可同日而语,与之相比,“米坯蛋炒饭”其形胜三分、色胜三分、味胜三分。我与弟弟也能吃上几口,现在回想,还有三分味道,七分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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