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缘起
余于去年冬季,尝考释梁人刘缓之《镜赋》(刘缓《镜赋》校议),自诩于赋之本义已十得七八,而犹有殊难解者,如“夏天金薄漠,秋日宝茱萸”一句,其“金薄漠”究是何物,穷索良久不得,唯默记心中,时时揣测,而累月不能得也。
原文曰:
论时不假著,法用自应须。夏天金薄漠,秋日宝茱萸。银缠辟鬼咒,翠厄护身符。空处宜应插,非是畏钗梳。
2、“金薄”解
余初以“茱萸”为一词而不可分,故认“薄漠”亦非二事也。然“薄漠”此词仅此一见,无他证也,以故无有所得。
近日乃知“金箔”或作“金薄”也,为装饰之物也,乃当断薄、漠为二事也。盖刘氏作赋,欲成其对,乃强凑之也。“金薄”既定矣,则“漠”又系何物?
3、石虎作扇考
余查得石虎有所谓“云母五明金箔莫难扇”,陆翙《邺中记》曰:
石虎作云母五明金箔莫难扇,此一扇之名也。薄打纯金如蝉翼,二面彩漆,画列仙、奇鸟、异兽。其五明方中,辟方三寸或五寸,随扇大小。云母贴其中,细缕缝其际,虽罨画而彩色明彻,看之如谓可取,故名“莫难”也。虎出时,以此扇挟乘舆。亦用象牙桃枝扇,其上竹或绿沉色,或木兰色,或作紫绀色,或作郁金色。
云母与金箔常并用也,以金箔贴云母而镂刻之即成贴片,此有出土之物证也。
北周田弘墓出土
五明者,扇之名也,即平扇也崔豹《古今注》曰:
舜广开视听,求贤人以自辅,作五明扇,汉公卿大夫皆用之,魏晋非乘舆不得用。
五明盖通达之意也,六朝之人所作扇赋每见其名,如张载之“五明起于名都,九华兴于上京”,潘尼之“安众以方为体,五明以圆为质”,陆机之“安众方而气散,五明圆而风烦”。
《西京杂记》盖晋人所作,其曰:
赵飞燕为皇后,其女弟在昭阳殿遗飞燕书,曰:今日嘉辰,贵姊懋膺洪册,谨上襚三十五条,以陈踊跃之心:
金华紫轮帽,金华紫罗面衣,织成上襦,织成下裳,五色文绶,鸳鸯襦,鸳鸯被,鸳鸯褥,金错绣裆,七宝綦履,五色文玉环,同心七宝钗,黄金步摇,合欢圆珰,琥珀枕,龟文枕,珊瑚玦,马瑙彄,云母扇,孔雀扇,翠羽扇,九华扇,五明扇,云母屏风,琉璃屏风,五层金博山香炉,回风扇,椰叶席,同心梅,含枝李,青木香,沉水香,香螺卮(出海南,一名丹螺),九真雄麝香,七枝灯。
观此,即知九华、五明皆扇名也。故所谓“云母五明金箔莫难扇”一名中,云母、五明、金箔皆无它疑,唯“莫难”不知何解也。
4、“莫难”解
或谓“莫难”者,希伯来语之manna也,《旧约》谓之“吗哪”,即薄绢饼,语近悠谬,不详论也。
然“莫难”确为音译之词,或作“木难”,所谓“莫难珠”或“木难珠”皆为海外所产珠宝之一种。曹子建诗:“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兰”,晋沈怀远《南越志》曰:
木难,金翅鸟沫所成碧色珠也,大秦土人珍之。
金翅鸟之典,佛经中多有记载。《翻译名义集》曰:
摩罗伽陀珠:此珠金翅鸟口变出,能辟一切毒。
又称末罗羯多或磨罗伽多,即梵语Marakatah也,在阿拉伯语为Zumurrud,英语为Emerald,即宝石中之祖母绿也。
典籍中常以之与琉璃相混,《增一阿含经》曰:
(金翅鸟)唯有心在...纯青琉璃也,轮王得之用为珠宝,帝释得之为髻中珠。
见日本滨田耕作之《古物研究》,其所论甚详,最有助于吾也。
故陆翙曰“虽罨画而彩色明彻,看之如谓可取,故名莫难也”,此殆以莫难为琉璃之代称,取其透明之性也。按六朝时已有平板形制之玻璃,《世说新语》曰:
满奋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扇屏风,实密似疏。
想其透明度必不低矣,屏风能做,则做扇亦不难也。
5、论“漠”为“莫难”
故所谓云母五明金箔莫难扇者,以琉璃为基础而中嵌贴有金箔之云母片之圆扇也。
盖石虎豪奢,凡所制作于后世甚为有名,故文人用以为典也。刘缓之意,盖省称“金箔莫难扇”而为“金箔莫”也,扇固为夏日所需之物,故曰“夏天金薄漠”也。
然后句“秋日宝茱萸”之“茱萸”二字,同其部首,乃改“金箔”为“金薄”(或未改,以“金箔莫难扇”有引作“金薄莫难扇”者也),改“莫”为“漠”,以其音译而来,故可更替也,于是乃得成对。
然则“茱萸”虽常用,而“宝茱萸”则亦仅见于此也,加宝字所以与金字相协也,以金字断不可去也。于是“薄”与“漠”、“茱”与“萸”,皆为叠韵、同部之字,于形式上无差缪也。此刘氏成句之过程也。
而“夏天金薄漠,秋日宝茱萸”,不过解释“论时不假著”一句之意也。
6、余论
吾初以“金薄漠”为镜上之物,而考无所得,寻又以为金箔所制之人胜也,亦考无所得。歧路甚多,皆以刘氏用心于对仗之工,而枉顾词义之乱也。
吾意刘氏作赋,盖多犯此病,以故其文无传,而仅得此残赋也。
余本无心考据,唯有此一疑窦横亘胸中,不去则颇难畅快,故念念不能忘之也。然六朝之赋,搜残辑佚,犹有百卷,若每尽力于小处如此,终不如不读也,识者慎之。